我出生在冬天,下雪的日子。
没人告诉我这些,但我一直记得。
曾从很高很高的地方,看到一整个白茫茫的世界。
我以为自己就是那片白色,却没能随着冰雪一起消融。
年复一年,化为怪物。
最初,他们把我托付给爷爷奶奶照顾。
那里有很大很美的花田,一条怪模怪样的小狗。
小狗总爱追着花田里的蝴蝶咬,傻乎乎的扑空,一张脸砸进泥里,尾巴还高竖着乱摇。
后来有一次,他总算逮住了一只,蝴蝶斑斓的双翅黏在他湿漉漉的舌头上,已经折断了。
他一边慌张的后退,一边不断翻卷唇角,努力往外吐东西。
终于“呸”出一只稀烂的蝴蝶。
他好像一点也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趟趟用爪子刨着蝴蝶身下的泥土,像在掀她的被子,叫她起床。
我揉了揉他的脑袋,往家的方向走去,他追在我身后,三步一停,向后转过脑袋,想看看那只蝴蝶是不是已经重新飞起来了。
她当然没有飞起来。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扑咬过花地里的蝴蝶,只是冲着她们叫,一边欢畅的摇动尾巴。
我知道,那不是出于自责和怜悯,他只是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想要蝴蝶会飞。
后来,我也像他一样,经过错误的尝试,慢慢明白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时而得到,时而失去,最终一无所有。
奶奶生病的事我知道的很早,她的影子上有一团像蚯蚓一样蠕动的墨绿,从腹部右上的位置慢慢向四处扩散。
我想让她去医院,她却不肯,还在念幼稚园的我说不出更多劝解的话,只好蹲在地上,将手紧紧的捂在影子上,想把那团墨绿压灭。
奶奶连“影子”都看不到,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跟在她身后,双手挨地。
“很脏啊,快去洗手。”她总是扭过头,带着笑这么对我说道。
半年后,她病倒了,爷爷去医院照顾她,我被父母带走了。
他们说,等奶奶好起来就会把我送回那片花田所在的小屋。
我不知道奶奶得的是一定会死的病,只知道墨绿色是很坏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爷爷会走在她前头,只是被爸妈带走的那天,回头看到爷爷的影子与我的影子之间,相连的线断掉了。
原来那是‘再也无法见面’的意思。
他去给住院的奶奶拿换洗的衣物,在一条路的转角被一辆蓝色的卡车撞死了。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嘴里叼着烟,头上绑着一条鹅黄色的毛巾,满脸胡渣,眼袋很深。
他不应该打那个哈欠,或者更早之前的爷爷不该停下来看院墙里伸出的桃枝,只要三、五秒的不同就能改变一切,可是所有发生的事都不可能重来。
另一座城市里的我,看到那些画面,什么都做不了。
爷爷死了,父母一定觉得很懊丧。他们本想一直把我留在乡下,至少等我小学,甚至国中毕业。因为他们没有时间分给我。
或许我根本不应该出生。
爷爷死后没多久,奶奶也去世了。去世前我去医院看了她三次。
前两次父母听了医生说的话,让我跟奶奶郑重地道别,我却悄悄俯在奶奶耳边,跟正在昏迷中的她说:“下次见。”
最后一次,父母都认为这是医院的误报。不断陷入昏迷又不断醒来的奶奶,还有一次次下病危通知书联络家属赶过来的医院,只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间。
但我看到,奶奶病床下墨绿色的影子,和我的影子之间牵连的那条线,断掉了。
我徒劳的伸手,跪在地上一遍遍划过奶奶的影子和我的影子,想把两个影子连在一起。
直到父母皱着眉把我拽起来。
奶奶的葬礼和爷爷的葬礼一样,来客不多,显得很冷清。
躺在棺木里的奶奶被大火吃掉又吐出,灰白的粉末封进罐子里,在佛坛前摆了四十九天,埋进土里。
自那以后我的家再不是花田边的小屋。
从成群的蝴蝶身边,我带走了那只小狗。
他的名字叫做球球。
在清水,我的房间很大,整个家都很大。这是母亲的故居,外公外婆多年前就不在了,母亲从没跟我提过他们的事。
我的姓氏从出生起便随了母亲,跟外公外婆的姓氏一样,这大概是我同未曾谋面的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六岁那年的我,在陌生的家里,被母亲教会了如何踩在凳子上生火做饭,准备简单的料理,烧放洗澡水……
所有独自生活所需的基本技能,我都学会了。
从来没有夸赞过我的母亲,摸着我的头说了一句:“果然是我的女儿啊。”
那时的我对母亲一无所知。
或许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父亲一直很听母亲的话。
就算母亲转过身去,他的目光也总是落在母亲的背影上。
母亲也会对父亲露出笑容,那是对我而言,非常珍贵的表情。
他们是相爱的,看影子就知道。
看着那对亲密无间的影子,我时常在想:那样美丽的感情,只分我一点也好。
他们总是离开家,一去就是很久。
留在家中的我,唯一的家人便是球球。
这个家里有许多很旧的书,很老的物件,这些东西的数量随着父母的一进一出,还在不断增加。
有些东西上缠绕着不好的颜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