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的宅邸一直保留着一处地方,叫做清秋院。
据说那是顾大帅最受宠的三姨太的旧居,后来大小姐顾疏玲也是住在那里的。
可是,知情人都晓得,其实三姨太从来就没有来过白城,更没有在白城顾家的清秋院里住过。这一厢情愿的怀念似乎有些可笑了,尤其是放在枪林弹雨中出来的军阀身上。
可尽管如此,人的一生总该有个念想,有个思念的人是放在最柔软的内心深处的,不去提起,也不敢忘记。纵然已经不太记得那人的音容笑貌,记不清楚其间到底有过怎样的铭心刻骨。
并不要紧。
只有一处臆想中的旧居,睹物思人,怀念着那一个个逝去的清秋,缅怀这自己金戈铁马的生涯。
清秋院之所以叫清秋院,只是因为顾大帅在怀念的那个人就叫清秋罢了。
不知道姓氏,不知道字号,单纯记住的,便只能这个字面上都沾染着萧瑟气息的名字。
光绪二十五年,公历1八99年,京城的某个胡同里。
阿玛说皇城要变天了,这大清朝啊,撑不了多久了。
清秋是正红旗下的满人,只可惜生错了时辰,还没来得及享受一把满清旗人的特权就赶上了腐朽没落的时代。她出生的时候家族就已然快没落了,但那时她阿玛还是一个小官。她额娘是个有些书香气质的小家碧玉,平时爱极了李后主的“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便断章取义给她取了个清秋这般文绉绉的名字。
阿玛常叹息道:“清秋啊清秋,你生在这样乱的时代,也不知是福是祸。”
也难怪阿玛这样说,她出生的那一年北京城也算是惊天动地了一翻。那是光绪十年,也就是那一年,法国洋鬼子妄图在中原大地分一杯羹,洋枪洋炮和着高大的铁船开进我福州港口,故意挑衅。于马尾港偷袭我清廷海军。法国人率先偷袭,得了天时地利,而那日当值的清军将领又是贪生怕死之徒,居然畏战弃舰而逃,福建水师群龙无首仓皇应战,其船舰都没来得及起锚,便被法军炮弹击沉,受此重创,不过半个时辰,福建水师几乎全军覆没。
消息传回北京城,满朝哗然,却没有人敢出战,最后战战兢兢依了老路子,与洋人签了条约才堪堪保住这风雨飘摇的半壁江山。
那时,清秋刚刚出生几天,身上皱巴巴的皮肤还没有长好,便得了这消息传来。额娘差点儿当场昏倒,可到底是抱着她不哭不闹以一种决然而悲伤的姿态等着。
因为那时,阿玛就在福建水师公干。全军覆没,彼时襁褓中的清秋不懂,可额娘却是五脏六腑都伤了。
好在阿玛并没有死,不过受了重伤,落了个终身残疾。
保得性命,万幸之至。
后来阿玛满身是血拖着一条残腿被抬回来,尚在襁褓中清秋被这气氛吓得哇哇大哭。按理说,那时太小,不该有这记忆,可她总觉得,自己是记得的,阿玛的悲号,额娘的抽泣,还有她自己的哭声。
然后,再一次印象深刻的哭声是在七年之后,光绪十七年。
额娘病逝时清秋不过七岁,还是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姑娘。那时刚好是元宵节,她穿着红艳艳的袍子,手里拿着刚买的糖人儿,刚跑进院子,就见阿玛满脸愁容的坐着,见了她就道:“清秋,你额娘不行了,你去看看她吧。”
清秋迈着小短腿儿进去,就看见额娘惨白着脸虚弱的看着她,抬起手紧紧的攥住自己。额娘轻声道:“清秋,额娘多舍不得你啊,可是却无可奈何。你阿玛是个忠臣,却不是个好父亲,可你千万不要恨他。而额娘希望你别学你阿玛,你就追求你喜欢的吧。再见了,我的女儿。”
糖人儿落在地上,蝴蝶大大的翅膀慢慢的化了,清秋握着额娘渐渐冰冷的手指,一下子哭了出来。
这哭声还萦绕在脑中,但回忆却戛然而止了。因为有人打断了她的思绪。
有个男声接话:“这样说来,你便是和你阿玛相依为命咯?”
“是啊,”清秋的眼神澄明,里面露出星子一般的光,那是少女特有的眸子,她道,“冬生,我和你一样,你和你姐姐相依为命,而我也就只有阿玛。”
穆冬生拢了拢衣领,然后颤巍巍的伸手去摸清秋的脸,刚好摸到她的眼睛,手指轻轻一抹,便抹去了她眼角的泪痕。他说:“清秋,你又哭了?”
“哪有,我没有。”清秋嘴犟,说道,“我……我只是被河风吹凉了,有些冷,所以……所以才流泪的。”
穆冬生把她搂在怀里,用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抚摸她的长发,温声道:“如何,暖了不?”
清秋咯咯的笑:“傻瓜,你不怕冷啊?谨防着冻伤了手,拉不响这二胡,挣不了铜子儿,被饿死在寒天里。”
穆冬生笑着接她的话:“那就可怜了,不知道清秋小姐愿不愿施舍我这个穷酸的丑瞎子啊?”
“知道自己丑那还吃藕?自作孽啊。”
清秋是在十五岁的初冬遇到穆冬生的。
那时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于家于国于清秋自己,都是如此。
光绪二十年,日本弹丸之国居然在黄海与当时号称最强的我北洋舰队为敌。然,结果出人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如同十年前的马尾海战一样,号称亚洲最强的北洋水师沿袭了福建水师的老路,全军覆没,提督丁汝昌、管带邓世昌皆以身殉国。
那一战,大清朝彻底损失了最后一丁点儿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