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玲啊,这一仗,我们注定……赢不了。至少眼前的这一仗,顾淮深是必输无疑的。
明知道是死路,可他还是不能退缩,他一退,他身后千千万万的百姓,甚至整个民族,都会有危险。他的前半生几乎全部都是为了儿女私情,有违他作为一名军人的本色。所以,趁着着有生之年,在与守护阿玲毫不冲突的前提下,他愿意把命都摆在白城。
可是,如果非要以死相搏,可不可以最后再见阿玲一面?
日升月落,残风孤雪,零落的世界,枯萎的身躯,天下繁花万千,可垂死之身就只要见她一面。仅此而已。
顾淮深悲哀的笑了。求神拜佛也求不来的。佛前五百年的苦修只换今生唯一的回眸这种事他是做不来的。他的手上沾染着太多的鲜血,他走的不是往生,而是另一条路。
金戈铁马,朔风潇潇,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硝烟味,那是一触即发的战争,是鲜血与死亡的味道。
一方乐土,他想找到她,给她。外面是青色的篱笆,阻挡着世外的纷扰与斗争,只想要一片净土,百年盛世。
可是,没有人,没有围城,甚至连一点儿期望也没有。
权势滔天又如何,没用啊,他弄丢了他的姑娘,从此再也寻不到。
顾淮深走过走廊时,见一个丫鬟提着一个巨大的食盒从厨房的方向过来,密封的盒子里是久违的香味。他喊住她,问道:“这装的什么?”
“回少帅,是月饼。”
“月饼?”
“对啊,明天就八月十五了呢。厨房做了这些月饼要分给各处呢。”
“八月十五了吗?”叱咤风云的少帅喃喃自语,“原来又是中秋了啊。”
月圆,人不圆。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你爱的你恨的都统统不在了,独留你一人形单影只的活着。这样的长命百岁足够高枕无忧,因为连自己的敌人都全部变做了城外的一掊黄土。除了日渐模糊的记忆,再没有什么能够证明自己曾经爱过恨过。
顾淮深坐在清秋院的门外,也不开门进去,只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样的坐着。
天色慢慢黑了下来,如同渲染的墨汁一样,一点一点的黑着,直到整个夜空都黑成了一团,连丝月光都看不见了。
如同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顾淮深枯坐一夜,直到天空突然升起了赤色的光芒来。
他腾的一下站直了起来,看着远处被红光撕破的天幕,屏气凝神,就在他以为是日军开始进攻了的时候,那红光在天空中炸了开来,绽放出一朵绚丽的红花。
是烟花。
白城的居民们在庆祝中秋。哪怕是在日军围城的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们也没忘记在痛苦中寻找一抹欢乐。
随后,无数的焰火在空中爆开来,整个黑夜都是五颜六色的花朵。紧接着,又有很多孔明灯一道升了上去,虽然颤颤巍巍,但也是带着人们的思念和心愿一点点飘荡至遥不可及的天边。
十二点了,已然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了。
顾淮深的眼睛有些朦胧,他透过升腾起来的烟火和薄雾看见,一个女人向他走来。
她身着一条绯色的长裙,乌发如云,绾在头顶,袅娜娉婷,虽不再是豆蔻年华,但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足以倾倒他的整个世界。
云里雾里幻境里,几番魂梦与君同,似是故人归来,似是爱人归来。
他呆愣住了,像入定了一样,纹丝不动,连言语都忘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走近。
然后,她对他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在久久的震惊和欢喜之后,他一把抱住她,紧紧的按在怀里,抖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阿玲,我想你。”
言罢,有两滴露水从他的眼中划过,掠过小刷子般的睫毛,嘀嗒一声滚了出来,从脸颊开始,直至腮边。
“顾淮深,我也想你。”
久别重逢,她看着天边,黑暗,没有月亮,只有陆续爆开的烟花,如同一闪即逝的幻境,好似开在忘川河畔的曼珠沙华,幻灭的死亡之美。
看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又说:“你看,有月亮。”
顾淮深只管抱着身前的人,傻乎乎的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想牢牢抓住她,再也不要她逃开,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他的面前。
然,他不要她死。
经历过那么多生死之事的顾疏玲自然不再是当年那个矛盾纠结的顾家大小姐,她回来,因为白城在这里,因为家在这里,更因为顾淮深在这里。
月亮终于冲破云层露出了脸来,倒不负中秋之名。
顾疏玲回过身来,看着眼前的人,手指慢慢的抚上他的发,语气寡淡:“你老了。”
“十年,我老了,你也老了,我们都老了。我已经没有下一个十年与你躲猫猫了,所以阿玲,别走了好不好?”
她不回答这个问题,从衣兜里摸出一块月饼来,笑意盈盈:“顾淮深,中秋节快乐。”
一束红光猛然爆起,在城南的某一处炸开来,耀目得睁不开眼来。然后,在这宁静的夜色里,有呐喊有嘶吼,还有此起彼伏的枪声。
日本人开始进攻了,厮杀肉搏,已经开始,白城,很快就会成为人间地狱。
然而此时此刻,月光在两人身边静静的流淌着,乳白色的像是最圣洁的芒。
顾淮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