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中军的男子神情静谧,以手支额,端坐片刻,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自然如熟睡之人翻了一个身,从正到侧的姿势转换间,双脚却状似无意地在案下踢踏磨蹭了几下。
顷刻间,军营里奔走的士兵脚下,有数个伏地的黑影极快地闪过,淹没在地面移动着的人影里,无声无息,没有人发觉。
那些黑影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从没有空隙的墙底穿越进来,看身形就像夜行的老鼠。
只见黑影攒动,暗处十来双夜明珠一样的眼睛巴眨巴眨,就像夜空中闪烁的星辰,沉在香炉前的男子抬眸一笑,轻咳了几声。
轻轻招手,姿态自然如同扇动气流带走身前焚尽的灰白香芯,伏地的黑影团团争先恐后地伸出四指尖尖的十来只小爪按在了他的脚前,犹在推推挤挤。
不同于老鼠,它们的眸子如狸猫一般很大很圆,之前在夜色中穿行时瞳孔黯淡无光,似无尽的黑洞,月光星光照进去都无法遁逃,而此刻聚集在室内人前,眸子却熠熠生辉,闪着烛火的光亮。
而不同于老鼠或狸猫的是,它们浑身没有松软的茸茸毛发,有的只是光滑暗哑的皮毛,那种滑让人想到一尾泥鳅在指缝中扭身溜走,或是一只飞燕划过细雨如织的天幕。
全身明明没有褶皱,额头上却有“三”字形的纹路,就像年华老去中留下的抬头纹;全身分明只有服帖的滑润短毛,而尖尖下巴却垂有几缕硬刺一般的须毛,就如老者下颚生出的坚硬胡须。
“遁地翁”--在大煜遥远传说中的神灵之宠!
传说中,这些灵物看似老态龙钟、敦实痴傻,实则奸猾狡诈、无恶不作。
男子俯首,目光流转,脚下正前方的一只“遁地翁”眸光登时大盛,它的躯干也瞬间膨胀了一倍,把它两旁的两只挤得一歪,两只勉力扭头对视一眼,随即默契地同时鼓起身体把夹在中间的那个“始作俑者”挤得连圆眼睛都变了形。
男子抿唇扶额,无声一笑,犹如浮花照水,轻轻一掠便了然无痕。
看来,这些灵物在凡尘闲得太久,居然学会“争宠”和“夹攻”了。
拎起两只毛色最暗的,那两只顿时“深情款款”地望向他,大眼睛忽闪忽闪,好似抱团的萤火。
毫不客气往案底一墩,那还烧得旺盛的火盆就在它们屁股后方,那两只专注的家伙都没有回头,却早早翘起了蜷在臀底的尾巴,先后一扇,炭火伏低一窜又伏了下去,跃动的火焰居然渐渐化为点点火星,终至泯灭!
骨节均直、浅蜜流光的手在案底对每只都比了几个手势,它们的大眼睛居然通灵性地一眨不眨地看着。
随后,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两只灵物跃过火盆,拱入黑暗。
另外的那些灵物眼光黯淡下去,似有不服却也不去为难那两只幸运儿,扭头目送它俩离去。
转头,只把小爪儿一伸拍在某人脚面的“遁地翁”,似在讨要什么--“我的任务呢?大老远的,我不要白来一趟,不要!”
仰头,满含期待地巴眨着晶亮眼睛的,眼底还有几丝不甘心的幽怨--“为什么它俩去,不让我去,你不能对我这么残忍!”
“蠢货!”某人心里腹诽着这些难搞的家伙,抿唇忍住难耐的笑意,一仰下巴,向外挥了挥手,就像在驱赶靠近的蚊蝇。
那些小蠢货见状,眸光暗到与皮毛同色,颇为不甘地回身离去,有些更为不甘的,居然一步一回头,眼神里还隐隐有警告和恼恨之意!
胆大包天的某人却偏头不理,军营里,烛火下,袅袅烟气里,地面整洁,一切如故,仿佛刚才的“争宠盛况”只是一霎眼花。
这一偏头便瞄见端放在桌案上的小木箱,他眼神温软,轻轻一笑,傻姑娘粗心,居然忘带走了。
回想起她捂住脸的指缝间似乎透出微红的色泽,不由心中一荡,“猪头”这种称呼,虽然实在是难听,虽说于他倒是第一次听别人称呼自己,不过,这是否是一种特别的爱称?
就像自己会一边腹诽遁地翁们“蠢货”,一边又觉得其实他们蠢得还蛮可爱?
话说,思齐小猪头,是不是也这样想的呢?
……
暗无天日的黑沉里,意识似乎挣扎着有了片刻的清醒,肩头上手臂上一阵又一阵的痛,连绵不绝好似涌动的波浪,不停地抽打着岸边的沙滩。
沙滩上砂石被烈日炙烤到下一刻就要炸开,浪却还要不停地叫嚣,就像幸灾乐祸之人在一旁喝着倒彩。
明明剧痛难忍,喉咙却似乎被某双大手扼住,快要窒息,只能不断地浅浅喘气!
疼痛里独自沉浮,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极寒的冬夜,黑沉仿佛没有尽头,却在辗转不得其出的苦痛碾压中,终见天光熹微。
一个阴沉的声音在那暗夜中飘至耳边,听在四岁孩童的耳朵里不知原意为何,只隐约感觉到那话里有孤傲、有警告,也似有惋惜:
“蛇在冬日沉睡,春暖花开便可复苏,这蛇脉也一样!”
“蛰伏期正适合植入经脉,待得复苏,小姐便可活动右手,注意三年之内勿要大动!”
“唉……这么百年难得一遇的大王蛇脉,若是正常经脉植入够得数人,只是瞧着小姐经脉这么个断法,却只能一人独用!”
那人沉在暗处的细长眼眸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的空茫,那话却是对她说的。
“能不能学武?小姐问得好生奇怪,本尊不知,你要学武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