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而叹道:“即便扶苏上书,恐怕于此事,也毫无益处。”
盖聂不答,以他对帝王的了解。扶苏若真上书为儒生求情,恐怕会遭到严厉的训斥。深宫中长大的长公子仁厚有余,决断不足。彼时的反对,对于身体日益衰弱的帝王来说,恐怕如同火上浇油一般。
帝国,早已内忧外患,仿佛被蛀空了的参天大木。
张良与盖聂猜得没错,扶苏抱病写下陈情上书,谏阻坑儒,免除死罪,令其修筑皇陵。
陛下极为震怒,内宫消息闭塞。但那日皇帝在内宫骤然发病,赵高、李斯被急招入殿,原本职守的蒙毅急匆匆领命去过太医院宣召太医。
隔日,帝王就命人快马加鞭将一纸措辞刻薄严厉的谕旨、连同韩非之书一并送去九原幕府。
皇帝并没有迁怒斥责蒙恬,但是蒙恬察觉到了帝王对他不加劝阻的不满。忧心忡忡之际,蒙毅传来家书,原本帝王已经令他着手准备的册立储君的典礼,也暂时终止了。
蒙毅这样做是极冒险的事,但这次干系着实重大。原本帝王将长公子交付九原的意思,就是让蒙氏一族辅佐公子,以军功抵春日祭之失察之罪。如果长公子失去帝王最后给予的机会,蒙氏一族恐怕会就此覆灭。
帝国张榜坑杀儒生的时间就在今日正午时分。
盖聂闭目坐在屋顶之上,双膝之上横着木剑。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如此,以至于他的发梢都沾满了湿气。
盖聂已经远离帝国,不管他与嬴政是知己也好、君臣也罢,都已经站到了对抗的位置。
他还记得刚来咸阳的时候,帝王问他:“你为何而来。”
斗转星移,言犹在耳。
在鬼谷,师傅给他上了第一课决断绝断的课。
他虽然败了,但在那一天,他明白了自己的选择。
从那时起,他就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天色未亮,昔日的六国宫殿中薄雾中若隐若现。
帝王又是一夜无眠。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但是神色肃穆威严。此刻,他站立在林光宫的城楼上,眺望北方。
北阪是九原直道的起点,是扶苏被贬九原郡时,出发的地方。
九原直道眼看就要修成,但是他却接到扶苏领旨吐血毒发昏迷的消息。
蒙毅跟在帝王身侧,他看着帝王的背影。
君临天下统一华夏的男人,在这清晨的皑皑雾气中,脊背沉重得像是随时要被沉重的珠冠压弯。
蒙氏家族三代仕秦,蒙毅、蒙恬兄弟二人一文一武,蒙恬管军事在外统兵,蒙毅掌朝政在内辅佐秦始皇,官拜上卿。蒙毅是帝王近臣,近到帝王出巡时为与帝王同乘一车,居内则侍从秦始皇左右,谓之心腹。正因为如此,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当沉默。
此刻,蒙毅以为帝王会提起今日行刑的部署,或者对着九原的长公子做出安抚。然而并没有,帝王开口的时候,却问及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蒙毅,如果一个你以为很重要的人,会要了你的命,你当如何处置?”
蒙毅立即想到了自己的家书,难到被人知道了?
那一刻死亡的气息险些淹没了自己,他几乎要跪地想帝王忏悔了。最终,蒙毅忍住了,用尽量正常的声音回道:“陛下,臣只为帝国、为陛下尽忠。只要威胁了帝国和陛下的安危,臣定然身先士卒,将危险灭于微末之中。”
他并非胡说,蒙氏一族家训的确如此。
帝王低声笑起来,慢慢连同肩膀都开始抖动。
“陛下?”蒙毅面露不解。
“寡人多少知晓一些他们门派的规则,二子仅存强者。从韩国归来之后,我见到了他的师弟,那时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你猜他如何作答?”
蒙毅不太确定的问道:“陛下说的是盖聂?”
“是。”
蒙毅略作思忖:“莫非说的是,要不违背天下大义?”
帝王笑着:“非也。那时盖聂仍是少年,我也以为他还会用游侠的侠义来作答。谁知他毫不犹豫地说了三个字,寡人至今记得。”
蒙毅忙问道:“臣着实猜不着。”
帝王神色晦涩难言:“盖聂说,他会保护他。”
(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