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多岁的刑部汉尚书刘昌跪伏在皇帝脚下,连暖帽也放在了面前,只是用藏青色脑门使劲叩着位育宫的金砖,发出“咚咚”、“咚咚”的沉闷声响,实在是地道的一副“冒死进谏”的样子。
按照清代宫中礼仪,大臣向皇帝请安、跪安,行叩头礼之时,帽子是可以拿下来放在面前的。但刘昌今日这种做派,就隐喻着他此番进谏,宁可乌纱不存、性命不保,也要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了!
“典型的逼宫!”福临暗语道。
其实,他打心眼里厌恶汉臣的所谓“冒死进谏”——满蒙大臣,平常议题往往直言不讳,不管皇帝主子爱听不爱听,我说完了我的想法,决定权还在皇帝手中,最后做奴才的只是服从执行罢了。即使遇到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君臣意见背道而驰、不可调和了,满蒙之人也会坚持己见,但表现往往是愤而离席,自己回家听候发落,亦或者是当场翻脸,只求速死。唯独有些汉臣,这时候摆出求死的架势,却磨磨叽叽不动真格,就是要耗到皇帝服软!还美其名曰“圣主不固执己见、善于风闻纳谏”,实在是狡猾得很!
“吴良辅,快去把他扶起来,看看伤到没有!”福临厌恶归厌恶,既然要做汉人儒士的明君,也不得不随波逐流。
“嗻!”吴良辅三步并作两步,亲自从御阶上跑下来,一把就捞起软塌塌的刘昌。好在刘大人肥头大耳的。脑门上只是乌黑发紫一块儿,再无它恙。
“皇上,老臣为了大清社稷冒死进谏,万万不可启用郑芝龙啊!”站起来的刘昌还是不依不饶。作势还要往下“出溜”继续磕头,却被和自己年纪相仿的老阉奴轻松“把持”得牢牢的,没有“得逞”。
“刘昌,你忠君爱国之意朕已明了,万万不可再胡言乱语了。此事还需众位爱卿群策群力才好做个定论!”福临暂时以退为进,不得不将几乎已经水到渠成的决策,借口群臣共议再延宕一二。
看着坐在宫凳上满头华发、泪流满面、不依不饶又小有斩获的刘昌,福临回想起自己曾经器重的这位刑部汉尚书的过往,又忍不住一番惋惜——
刘昌啊,刘瀛洲!你怎么变得如此乖张了呢?早前那个言之有物、行之有果。屡有建树、堪为能臣的前明进士、右给事中。怎么做了朕的尚书之后就不见了呢?要知道。当年朕是多么看好、器重你呀!
前明天启五年(1625年),你三十三岁高中乙丑科进士,自此踏入仕途。历任陕西三原、直隶元城。因为政绩卓异,考浙江道御史,寻补了户科给事中。我满洲入关之后,你年逾天命,但从善如流,毅然归顺大清,故被原任留用。此时的你,可谓忠于职守、才华尽展!朕当时尚在冲龄,但亲政之后调阅多尔衮摄政期间诸多文档,发现你曾在顺治元年六月就启陈十事。分别是‘一立规模、一审庙算、一推诚心、一集群策、一施实惠、一定经赋、一定官制、一颁俸禄、一明等威、一重守令’。这十件事,哪一件不是忧国忧民、与君分忧的良策高论?就连睿亲王多尔衮也是大加赞赏与你的!这“十事”即使放在今日,也依然是重中之重的!可见,那时的你,身在庙堂、心怀天下!
一定是你的才能被多尔衮发现,故而在我亲政之前,你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就在你“启陈十事”的当月,便从一名小小的六品右给事中拔攫为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辅佐太常寺卿掌管我大清的礼乐、郊庙、社稷、坛壝【[wei],古代祭坛四周的矮墙】、陵寝之事,不可谓不重用了。当然,你也做得不错,不到一年功夫就让大清各项国家典礼制度走上正途。
于是,顺治二年四月,你再被提拔,升为从三品的太仆寺卿。此职之要自不待言——我大清马上得天下,掌管天下马匹的太仆寺卿,虽然辛劳,却最紧要!让你做这个官,可见多尔衮对你能力的认可!
又过两年,干得不错的你再次升官,任了工部右侍郎,衔职也变成了从二品!短短三年时间,你就从前明七品小官变成了我大清堂堂从二品的大员!又一年,再转为本部左侍郎!当然,这是你这几年殚精竭虑、效忠朝廷的回报,任之无愧。
也许是多尔衮拔攫你拔得太快了吧,春风得意的你,终于在顺治六年的六月初六那天,在自己的政治生涯中第一次走了背字儿!已经十岁的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天贶[kuang]节。吴良辅告诉我说,这一天是上天赐赠天书给宋真宗赵恒的日子,又应和了玄奘法师西天取经归来,恰在六月初六不慎将所有经书丢落到海中,捞起来晒干了,方才保存下来这一说法,故而民间有晒书的习俗,也让我在宫中佛堂之内翻看经书,求个念想。
我正胡乱翻着书,就听得宫外正南边炮声隆隆、天崩地裂,又看见浓烟四起、火光冲天。可怜吴良辅那么大的人,都吓得以为是南明残匪攻入京师了。我却不怕,任凭你来的是南明残兵还是闯献贼寇,我是大清的皇帝,自然有天庇佑!于是吩咐左右给我披挂整齐,皇帝我带了一班御前侍卫就往天安门跑去。刚跑到一半,就见你急匆匆赶进宫来,见了我倒头就拜,连说自己罪该万死,自己的工部闯了大祸!天安门外起了大火,请我速速移驾玄武门门外之煤山。
原来,那天有拜禅妻及广泰家女子赖氏在金水桥前放鹅,闲来无事就干脆坐在红衣大炮的炮绳堆上吃起烟来!偏偏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