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再有言辞,谢府还是多住进了一人。
是夜,秋凄露华霜,流阁与长廊,长灯透彻不熄。
谢玖打发了泠月秋水,夜半凉意沁起时,她起身犹豫了会,揽上外衫出门而去。
一方夜泉畔,小屋灯盏微弱,帘内隐透着盈盈光芒,在星河临波逐水下,余留了无限的温柔。
谢玖迈步,绕过一揽幽深屏风,正看见晏斐立身桌案旁,微微前倾,手端着茶壶,觉察到来客,稍顿住了一会。
而后道:“家主来了,那便坐会罢。”
软塌铺垫得齐整,无人侵踏,上头甚至安放了一袭精细毛毯。
如今秋高气正爽,尚算不上严冬冰封的冷峭,这毯子为谁备下,不言而喻。
谢玖随意点了个头,施身坐下,抬眸看着晏斐:“遭了晏相那般刑罚,现如今还能看着若无其事,也是令人匪夷。”
晏斐低头淡淡弯唇:“已经上过药,都没有事了。”
灯火柔和,亮了四处的壁角屋陈,竹色的屏影及帘帐又添了份朦胧,凝着悄寂无人的夜色,依稀似又回到山中清冷的陋屋。
二人心平气静,细数苍穹。
谢玖收回目光:“如了心愿,你们自然没有事。谢玖从未听说,有人自府中落魄赶出,还能悠闲不忘意,多携一把琴的。”
许是方才扫及角落静搁的“止音”,谢玖毫不留情,坦诚道出。
这一回,晏斐依旧没讲话。他静然立在谢玖面前,彷如千百年凝结的灵魄,长郁且深蕴。
“本想着白芷村一别,便再无缘报你照拂的恩情,哪晓得这么快就偿了。”谢玖自觉好笑,又说,“只是晏相此举,为的权位,晏斐你呢,又是为的甚么?”
是恼忿抑或劝哄,在他面前都无济于事。
谢玖索性不绕,平淡了一颗心,直言道出最深底里的真话。
她确实想不明白,舍弃长安的荣华尊贵,远离暗纵朝机事理,晏斐甘愿困居在不见明途的谢府,于他又有甚裨益。
影深静夜下,灯台烛火柔浅,不再等晏斐回答,谢玖开口,突然发问:“你今年多大了?”
晏斐沉顿:“……十九。”
这一世的身体,确实是这个年纪,往世犹记得的二十又一年,他暂且忘怀罢。
“十九岁……”谢玖低低笑了,真挚言道,“你可知,我长你两岁。”
她话已提到这处,再昭然若揭不过。
自古女大皆非佳偶,以晏斐的身姿气性,长安城内的妙龄女儿一如春风桃李,多不胜数。
谢玖有甚么好?年岁渐长,孤寡丧夫,平日唯能做的,也只是守着东陵谢府的春秋,蹉跎到老罢了。
晏斐静默许久,莹色面容正与灯烛的光芒相映,气质轻和,愈显得少年弄花般的精雅。他细声开口:“年岁宛若门前石子,不作细数,谢家主气怀容和,不该是在意世俗的。既自己从不入眼,何须刻意说与晏斐听。”
谢玖一噎,轻笑反说道:“你能知晓我的有意为之,必是也了然谢玖的坚决了?”
她就不该与晏斐暗较心窍。
“你救过谢玖一命,谢玖自当报答,这才在晏相面前将你留下。只是你若久待在谢府,伴在谢玖檐下,日后又算甚么?”
堂堂正正的晏府公子,屈于别府,侍奉他人?
世人终是在意声名的,从前她不懂,害过一次旁人,何必再来一回。
谢玖收回目光,侧影盈盈半眸含灯火:“谢玖亦是为晏公子着想。待伤养好,你便离开罢。”
她从不认为,自己还能与晏斐有甚交集。
尔来闲逸落华,看天水生长,自暇不可接。
软屏遮掩下,烛火更显幽深。小屋温暖意充沛,舒惬得叫人倦懒。
晏斐在这一刻,出声唤住她说:“家主若是说报答,可否……成全晏斐的心结。”
谢玖看过去,仔细审视着晏斐:“自打晏公子远路迢迢,找寻谢玖救下,晏公子便一直叫我看不
透。此番坚持……怎么?莫非一切都是晏斐设的局,实则另有图谋?”
她这样寻思斟酌的眼神,叫晏斐无所遁形。
如同初阳好不容易融开了一道裂口,如今云浮明暗,又岌岌可危。
晏斐不敢再让谢玖嫌恶,摇了摇头:“晏斐没有恶意。世有因果之说,家主就当,这是晏斐甘愿的修行罢。”他暗自垂眸,面容安静而几近卑微,低声道,“我既然选择了这路,便应当义无反顾,不会再管他人的非议。门客,或是……面首,若是喜欢,任家主称呼就好。”
忽而好似银溅四落,一刹那的熠熠生辉。
谢玖眯了眯眼,险些困倒在晏斐看似无意的只言片语里。宛若萤萤的光石,泛着轻少的芒泽,追溯至内里,却不想坚韧得势不可挡。
只是待花火寂凉,屋中像是比先时更加暗淡。一如来时,安静而深远,只闻漏夜长滴,更显影薄。
她再说不出任何劝阻,哼声一笑,开口道:“我以前还当你像一个人,时常恍惚,错离得分不出来。可今日才知,你们一点也不像。”
而后透过窗影,谢玖看见漫天夜色,泉流汩汩凝结了雾气飘渺,失魂半晌,不发一言地又独自闭门回去了。
谁也不知这夜二人的剪烛悄谈。
只是从此,晏斐安然在谢府孤僻的小院住下。众人得了谢玖的授意,谁也不打扰他,却也不会刻意遣人服侍他的起居。
——任他游离在谢府,自力更生,待他闹够了,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