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湛帝六年夏,亲政在即。
适时突生异象,天降奇石箴言,以为不详。幸得谢晏两门挽狂澜,拥湛帝,稳固朝局,谣言渐熄。
然众王蠢蠢欲动,社稷飘摇。
尚是卯时将将而至,虽说夏日里日头长,此刻破晓未至,天色还暗着,依稀只能看见凝起的晨雾,以及陌上焦虑等候城门大开的田舍百姓。
皆是布衣清贫,奔于生计的模样。
一身洗旧粗衣,身姿挺拔的青年,眺望前方紧闭的城门,压紧了些头上的草帽,他避开一路等候的农夫走卒,及至再前不去,方走近了些身旁赶牛车的老翁。
“请问这位叔爷,这城门究竟几时得开?”
老翁闻见声音低哑,便凑近些瞧了瞧这人。虽是与旁人一般的布衣草鞋,肘间依稀褴褛破洞,端的倒是一副高贵好相貌。
可惜剑眉压眼,替他平添了两分戾气。
这人言语自有隐约的压迫,老翁不敢小觑,便数着客气同他讲:“官人想是不曾赶过长安城的早集罢,这城门向来卯时大开,日日如此。就只今日,听闻是河曲王赶来赴贺宫中陛下的大典,偏生浩荡带了两万的兵卒,大有倾轧之势。陛下的守值将领如何也容不得这样多的人一齐涌进城中,言道河曲王殿下只需领着几个体己人入城便可,其余悉数城外驻扎。河曲王亦不情愿,两方便在前头僵滞着呢。”
河曲王乃先帝胞弟,昔年有平定西羌的功劳。春风得意,无上荣耀,既是新帝的亲叔父,也是大晋独一个,容许训养亲兵的王爷。
只是日头渐起,露珠蒸腾,僵滞仍没有个结束。
青年不作声,老翁难得碰上了他,便又多嘴了几句,“本就难得盛世太平,又是嫡亲的叔侄,这是何苦来哉,正如今日,牵累的莫不是我等平头百姓。滞个三五时辰,我等便须白白耗费半日时光,若滞个三五日,便三五日的生计亦得发愁了!官人说,是不是这理?”
陌上鸟鸣啾啾,乍起的明光透亮。
老翁侧头一望,借着这初生旭阳,这下看清了青年满面的尘霜风仆,似是自远处逃来,颊鬓处还有些伤痕。
寻常的人家,便是忙于农事不修边幅,也惹不出这些沧桑。
似是感知出老翁的讶异,青年冷眼一扫,噤得他发不出声,旋即再压低些草帽掩住面容,背身远去。
两个时辰,日头渐烈,蝉鸣愈躁。
等候的百姓后襟皆渗满大汗,再曝晒不得时,前头终于传了动静。新帝悯恤体己百姓,牵挂皇叔之心切切,特命大开城门,相互通融。
河曲王本也无意将两万兵卒尽数带入城中,莫的惊吓大臣,惹下盖主的置喙。得了个台阶,朗声大笑顺势而下,挑了百余精干忠心,甲盔尽整的随从,齐齐策马进城,其余兵卒城外驻营,就地安扎。
马蹄滚滚牵起地动,声势浩大,泥沙飞扬。
待前头稍事平歇,守城士兵传了令,这才容许苦守城外的百姓进城,内外通行。
晏参见了动静,立时抬手堵面,躬着身躯,随众流混进了长安城。
不过数日的光景,又回至碧楼雕漆的长安,城中一如既往,繁华锦绣,笙歌笑语,晏参只觉恍如梦影。
再没翩翩得意的少年郎纵马疾驰,偶有华丽香车缓缓驶过,帷幕纱帘,卷起贵女的阵阵幽香。
暗叠轻罗,依稀入榻来。
出神些许,晏参不及防备,遭人跌撞了下,不自觉敛起眉头回望而去。
高头壮汉浑身的粗鲁野蛮,凶眉恶目,若是往常,晏参憎恶早一马鞭抽了回去,如今不与往昔,身贱已如草芥,闹了动静委实不妥。任那壮汉骂咧推搡,晏参只埋头前行,全当背耳不闻。
一朝花簪白玉里,一朝落魄凋敝时。
造化流转,他却不愿认命。
脚上草鞋踩在烈阳炙烤的地面已磨得滚烫,晏参头顶灼日迷了眼,便在墙下些微阴隙处等着,见有人打开了门,他忙上前去。
管家给他躬了个身,只说道:“可不巧,世子今日出了门,尚不曾回来,公子不妨改日拜访?”
这一趟便已费了千难万阻,如何能改日。
晏参面有难色,问向管家:“可知,怀谨去了何处?”
管家垂眼,温声又回:“世子独自一人外出,我等奴仆,怎能过问主家的事。”
几句回答周全得滴水不漏,既留了晏参的面子,也不显世子的凉薄,终归时不凑巧,谁也怪不得。晏参思忖半分,挤笑端谨道了声谢,转身便走。
独孤怀谨为质子,不得帝喻绝踏不出长安一步,能去的消遣之处,总归与那群贵族公子的饮酒馆巷差错不大,既在府里寻不到他,晏参再勉力一回,转道往长安的酒肆楼阁去。
胡商精明,美姬销魂,鳞栉的屋楼,妖娆的琵琶,尽数聚扎此处,华美而绮丽。晏参本欲谨慎前行,却听见背后熟悉的嗓音。
“二哥这是去哪里?”
晏参稍有顿滞,继而坦荡沉静,转过身来。
晏斐一身素雅青衣,含着若有似无的微笑,姿态优雅款款向晏参走来,“重回长安,二哥一路辛苦了。”
晏参不作声,暗自上下打量一番来人。晏斐仍是身处相府时惯常的青衣着身,未有仕服,端着那副故作清贵的作派,似笑非笑,叫人生厌。
他还当自己深陷泥沼获下罪名,承林郎的职位该是晏斐顶了去,拜官出仕,春风得意,原这人还只是晏府深居简出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