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十九年,西元一九六七年,正月廿四,夜
北京藏经馆胡同,如今的北京反封建胡同。虽然时才入夜,但胡同内家家房门紧闭火烛不燃,静悄悄的,静悄悄的不起一声犬吠鸡鸣,好似一个幽暗的深渊。
从深渊尽头最高的那座吊脚楼顶上看去,正西方的孔庙大院里一团熊熊烈火烧得极旺。跃动的火焰如一只肆无忌惮的狂舞妖魔,正在不断的撕扯摧残着人们脆弱不堪的灵魂。狰狞咆哮、耀武扬威。
“呼”的一声。火光突然咆哮着窜起,噼啪的燃烧声伴着“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声震动屋瓦。狂舞的火焰耀眼夺目,将整个死气沉沉的共和国都城勾勒的一清二楚。
微风卷带着腾空的灰烬和纸卷焦糊的味道飘然而至,自石穿鹰钩似的鼻尖前飞过。石穿轻轻的嗅了一下,猛地睁开紧闭的双眼,一声叹息对着那冲天的火光长长的吐了一口白气。
并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他习惯性的轻轻按在自己的眉心处揉了揉。一声叹息便是此前的一生过往,从此以后前尘种种都将似那惨白的云烟,在冰冷的夜空中渐渐凝聚又渐渐飘散……
“朋友,给我一口酒”石穿放下手指,对并肩坐在他右手边的青年说道,没有丝毫客气。石穿从不曾对自己的朋友客气。即使这个朋友,与他相识不足一天。
身旁的青年苦笑了一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酒?这个时候,酒可不是那么容易弄到的。”
“我不但知道你身上有酒,而且还知道你身上藏着的是地道的窖藏烧酒。更知道它在现在是多么不容易弄到。”石穿微笑着说完,又闭着眼睛轻轻的嗅了一下。直到这时,那个青年才明白石穿是如何知道自己身上有酒的。
他轻笑了一声,把腰间的军用水壶取下递给了石穿,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推脱,虽然他的酒在现今价值几多粮票,虽然他认识石穿也仅仅不到一天。
一仰首,含有六十多度酒精的液体滚滚冲入石穿的喉咙里,辛辣刺骨。他的喉结上下窜动,一直持续了十多秒钟方才停了下来,哈出一口炽热的白气。
“好酒!好酒!好久没有喝到好酒啦!哈哈哈哈……”石穿将水壶一把递还给那个青年。青年也仰首喝了一大口,当然,他喝得不似石穿那么凶猛。但仅仅一口就让他洁白的脸上腾起一层红晕,好似一个羞涩的姑娘。他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石穿,飞快的拧上了壶盖。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朋友?”石穿又品了品嘴里残存的酒汁扭头问道。这个问题很怪,身为朋友,又怎么会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呢?然而事实就是他确实不知道,而且他们两个也确实是朋友。
那个青年晃了晃有些眩晕的头,笑道:“岳枫”。
“真名?”
“我只能告诉你——岳枫。”
“好吧岳枫,你的酒从哪儿来的?”
“从我母亲那里。”
“你还有母亲?”
“只要是人谁都有母亲,我为什么会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哈哈大笑。正西方的火焰在这一刻再次突然爆炸似的向天空猛地一窜,不知又有多少图书古卷被丢进了那恶魔的腹中,临死前发出了呜咽的鸣叫。
“你能帮我什么?”石穿搓了搓手,再次毫不客气的问道,他跟朋友从不客气。
岳枫叹了口气,反问道:“你真的要去救他?”
“马上就去。”
“你可知道,若是你成功了,明天不知会有多少人头落地?”
“我不知道”石穿轻哼了一声,锐利的眼睛紧盯着远处跳动的火焰,好似火焰正在他的眼中跳动,他淡淡的说:“但我知道的是,如果我失败了,明天至少要有二十颗人头落地,我要用那些混蛋的血铺成十丈长路。以作祭奠……”
远方的火光忽明忽暗,火光打在石穿的脸上就像打在了一柄雪亮的刀锋上。而偶尔发出的橙红色,就像刀锋上即将滴落的血珠。
冲动——就如同其他人对石穿的评价一样。可转念一想,如果石穿不冲动,他又为何成为石穿?
岳枫叹了口气,道:“一辆牛车一副棺材,两套绿色军服外加三天干粮。只有这些了。”
石穿点了点头,带着刀疤的手掌重重的拍了拍岳枫的肩,道:“带上这些东西在塔园东街等我。”说罢,他不等岳枫回答,颀长的身影缓缓自五人高矮的屋顶站了起来,脚下瓦片一声轻响,石穿片刻便稳稳的落在了楼下的青石板上。
胡同里仍旧静悄悄的,没有哪怕一声犬吠鸡鸣。石穿就像是一只敏捷到极处的野猫,身影旋即便在黑暗的城市里湮没。
正西方,大火最后一次爆炸似的腾起,满载着红卫兵们狂热的欢呼声缓缓熄灭。屋顶上,岳枫重重一声叹息,再次给自己灌下一大口烧酒,转身离去。黑暗好似汹涌的洪水般,刹那间淹没了所有的光明……
都城已经入夜,可喧闹声却总是在搅碎着惯常的平静。
不知是不是商量好的,从反封建胡同一路向西,沿途竟然先后出现了十余支抄家队伍。那些佩戴着红袖标提着手电筒和木棒的红卫兵们,一个个飞扬跋扈,悍然砸开居民的屋门直闯进去,将里面正在熟睡或是正在用餐的人拖拽出来。更有一些直接就是劈头盖脸的殴打。
打啊,砸啊,为了领袖的号召而去努力啊!只要打烂了旧世界,砸碎了旧规矩,新的世界就可以在废墟上建立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