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指着快风楼里,苦笑道:“他已经大半年未来过这快风楼了。若他欢喜着成亲,他何必今夜来此?你瞧我这里,这样冷冷清清,与往常大相径庭。他向来细心,察人于微,可他进来时却一点都没注意到……月儿姑娘,他为谁不来快风楼,又为谁而来,为谁心神恍惚,你心里难道不比我清楚罢?”
月夕沉默着不说话,闻言又了一眼四周,这才瞧见晦暗中四处都是木板碎片,几处几案都砸碎了,酒樽铜壶食盒都掉在地上,她蹙眉道:“快风楼怎么了?”
“也没什么,”卉姬笑道,“大概有人不想我再在邯郸经营快风楼罢了……”
“谁?”月夕皱眉道,“赵贤么?”
“赵贤?不会是他。我瞧他为人爽直,若有事情便会似方才那样直接冲上来了,断不会偷偷摸摸背后使坏……”卉姬笑道。
不是赵贤,也应该不是平原君。平原君曾亲口说男子逢场作戏不算什么,他贵为贤公子,甚是爱惜羽毛,不必同一个小女子计较。
可那又会是什么人?这邯郸城里,又有谁不愿卉姬再呆在这快风楼里?
“你不告诉……他么?”月夕问道,“若同他说了,他自然会为你想法设法,帮你出头。”
卉姬仍是摇头:“将军已经够烦心的了,我何必为他添乱?况且我是走是留,又岂是旁人能左右的了的?”
便是赵括开口,都不能勉强她离开邯郸,又何况是别人?
月夕心中微叹,淡笑着起了身,道:“不管你要走要留,可我却要走了……”她想了想,又道:“卉姬,若你在这里受人欺负,不如跟我回秦国。你放心,有我在,无人敢动你一根毫毛。”
卉姬微微笑着,缓缓地摇着头。可她虽笑着,笑容中却是一股凄然之色,月夕忽然心有所感,回身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人与人之间的情份,有时真是奇怪。她明明晓得卉姬对赵括的一番心意,一点也不逊于她。若是放在许多人间宅院里,她们两人,本该是彼此厌恶争吵不断,又或者是明争暗斗至死方休。可她们两人之间,却丝毫也没有这样的暴戾之气,有的只是同样的失意,与同样的悲悯。
卉姬凝目望着月夕:“月儿,我怎么忽然间觉得你不像个姑娘,倒像一名男儿郎?”
月夕笑了笑。她在王龁军中,在灞上大营,又有谁不当她是一名男儿郎呢?
卉姬忽地又笑了:“我明白了……便是你方才那一句话,我好似见着了将军一样。”
她伸手抚着月夕的脸:“你同将军两人,根本就是一模一样的性子。理得他人说什么,只做自己该做想做的。还非要以一己之力,护着身边的人。月儿,这世上果然就该是你陪着他,可你为何不陪着他?”
她从前不明白。赵括,他总将自己护在身旁,她亦是甘愿柔顺地躲在他的羽翼之下,可为何她一步也走不进他的心?直到今日,她却终于懂了。不是因为她曾嫁过人,不是因为她是他的嫂子,更不是因为她曾沦落风尘,而是……他心上的人儿,绝不能是仅仅是一朵娇弱的花朵,是要同他一模一样,能陪他在江湖上沥风沐雨之人。
月夕淡淡一笑,留下卉姬一人,径自下了楼,出了快风楼去。
卉姬一人独坐着,自酌自饮。待到听月夕的脚步声远去,二楼一旁一间小室的门扇被人从里面轻轻地推开,一名年轻人走了出来。卉姬只听到他的脚步声,便已笑道:“小秦,快来,把你的酒樽拿来,再同我喝上几樽……”
方才那两个酒樽,一个是卉姬的,另一个是小秦的。
她伤心恐惧的时候,好歹还有一个真心人会来陪她。
小秦扶住了她,低声道:“卉姬,方才那个姑娘……你若真要回秦国,应该跟她回去。她能帮得了你。”
“你怎么晓的?”卉姬笑道,“你认得她?”
“从前在王祖奶奶的身边,见过她一面。她不是祖奶奶的嫡亲曾孙女,可比我这个嫡亲曾孙要受宠风光多了。”
“你的祖奶奶,不就是……”卉姬惊诧地望着小秦。小秦点了点头:“是。卉姬,你可要回去?”
“难怪,她要赵将军以为她死了……”卉姬恍然大悟,又咯咯地纵声笑起来,“我为何要回去?为何你们人人都要叫我回秦国去?我不回去,我不要回去。咸阳到邯郸,有三千多里。三千多里路,那么长那么远……可这快风楼到马服君府,不过二里路。他要见我,立刻便能见着了,就像今夜一般,想见我便来了……”
她似醉未醉,笑得肆无忌惮,尽是狂态。小秦心中一阵酸楚,不由得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的心事,赵括懂,月夕懂,他更懂。
天地渺渺,上下无垠,然而比起相思之情来,确实还要短了许多。
他可以日日来陪她,可见到的不过是她对口中那人的单思之情。而她口中的那个人,想要见的又是谁呢?
他要见的人,莫说只隔着三千里,便是如今黄泉碧落相隔,他的心,也早跟着去了。
有些人,你离他很近,又离他很远。
咫尺天涯间,只隔了一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