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黛玉心神恍惚,身子轻轻一颤,对于贾母的未尽之言,已然心知肚明了。
耳边传来贾母的长叹声,接着便听得她继续道:“因银钱不够,你二舅母别无他法,只得来找我,说想将你寄放的银子拿出来,暂且垫一垫,等来年收了租子,账面上宽裕了,自然会补上来。这件事儿,我本打算告诉你一声,只是,这段日子,你身子不好,也不常来我这儿走动,我便没有打扰,直接将银子给你舅母了。”
黛玉深深呼吸,抬头看着贾母,眸中温润的明光渐渐黯下来,淡淡地道:“如此,倒多谢老太太为我着想了。”
层层叠叠的哀婉酸痛,似凄凉昏暗的夜色般,一点一点漫入黛玉的心底,不可遏止。
贾家境况艰难,不复昔日的荣耀,她心知肚明。元妃省亲,需要流水一般的银子,她一清二楚。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贾家的人总是盯着她的那些银子?难道贾母自己没有体己,难道王夫人没有私房钱吗?
元妃省亲,荣耀的是贾家,她们自己不照管,偏要算计林家的银子。已经拿走七万两了,为什么还不肯罢休?第一次取银子之时,还装模作样地问了一次,现在好了,连问都不问,直接便拿走了。这些人真的将她当成傻子,以为她能任人欺负吗?
原以为,伤心过了,便能坚强起来,不会再受伤。然而,到了此刻,黛玉方才发现,心灵深处,仍旧是撕心裂肺的痛。
见黛玉神情恍惚,满面凄然,贾母极是歉疚,伸手抚摸着黛玉的秀发,和颜悦色地道:“玉儿,你别担心,一切有我呢,你的那些银子,今后自然会还的,绝不会白用。剩下的银子,你想拿去,我现在就给你。”说着,唤了鸳鸯过来,吩咐道:“鸳鸯,你去将林姑娘的紫檀木盒子拿来,交给林姑娘罢。”鸳鸯答应一声,忙转身进了内室。
贾母轻轻一叹,目不转睛地看着黛玉,小心翼翼地道:“玉儿,你在怪外祖母吗?外祖母也没有法子呀,毕竟,娘娘省亲是大事,我如何能置之不理呢?”
黛玉微微抬眸,盯着贾母,淡笑道:“怎么,难道玉儿不该怪吗?父亲临去前,嘱咐我回到这儿,将银子交给老太太保管,说老太太必定能护我周全,必定会将银子一分不少地还给我,对此,我也深信不疑。对于老太太,我与父亲这般信任,老太太是怎么做的呢?娘娘省亲的确是大事,但这么大的贾家,难不成凑不出银子,非要算计我们林家的东西?上一次拿了七万,老太太说下不为例,如今又拿了三万,连说都没说一声。老太太,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我们的信任吗?”
听了这番长篇大论,贾母呆了一呆,无言以对,静默良久,正欲开口安抚黛玉时,却听得玻璃在帘外道:“老太太,二太太来了。”说着,便打起帘子,引王夫人进来。
黛玉心中凄然,却也只得凝住心神,依礼起身相迎。王夫人向贾母行了礼,便看向黛玉,笑容可掬地道:“给大姑娘道喜了,刚才老爷说起林姑娘的哥哥中了举,又得四皇子赏识,前途无量呢。姑娘气色很好,可真应了那句‘人逢喜事精神爽’呢。”
黛玉听了,嘴角微扬,笑容淡如浮云,呵气能化,默默不语。王夫人拉着她的手,温和地道:“如今天气寒冷,又要过年,大姑娘也该添些衣服首饰了。回头我跟你凤姐姐说一声,让她给你多置办几样。”
黛玉微微欠身,轻声道了谢,贾母笑容满面,赞许地道:“很好,你是玉儿的亲舅母,这些事情,应该多多照应才是。”
王夫人抿唇轻笑,道:“老太太放心,大姑娘是个招人疼的,我自然会好好待她的。”
听着她们两人你来我往,殷殷切切的对话,黛玉只觉得心中一片凄凉,如果,不是为了银子,她们还会这样吗?
亲情,本是这世间极纯真美好的感情。然而,到了这儿,却掺进了名利,掺进了利用,变得不再纯粹了。
正哀叹感慨之际,鸳鸯捧着紫檀木盒子,盈盈走了过来,含笑道:“林姑娘,你的东西。”
黛玉轻轻颔首,接过盒子,递给身后的采薇,正欲起身告辞,王夫人却开口道:“这盒子看起来很眼熟呢。”
黛玉静默不语,王夫人想了一下,双眼放光,笑吟吟地道:“我想起来了,这是大姑娘从苏州回来后,交给老太太保管的那个盒子。”说着,便拉住黛玉的手,温和地道:“好端端的,大姑娘为什么要将盒子拿走呢?”
黛玉听了,暗自冷笑不已,盒子在贾母处放了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面的银子便少了整整一半,若是继续寄放下去,还能剩下一星点儿吗?
见黛玉默然不答,贾母忙轻轻一笑,道:“玉儿说,她那个哥哥要花钱,想将银子都拿回去呢。”说着,便将方才黛玉的话叙了一遍。
王夫人听了,脸扭曲了一下,眉头紧蹙,焦急地道:“大姑娘,你真糊涂!你与那位林公子,不过是同族中人罢了,怎么竟将银子花在他身上呢?将来,他若是有了异心,不肯将银子还回来,可怎么好呢?还是放在老太太这儿,让老太太替你保管吧。老太太是你嫡亲的外祖母,难道你还信不过吗?”
听了这话,雪雁与采薇互看一眼,目光中透出一丝厌烦和恼怒。王夫人的话,与贾母所言,何其相似。
在这些人眼里,别人都不值得信任,她们自己,却都是重情重义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