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葵很容易忘事。
幼时母亲会给她和妹妹讲故事,讲奔月而去的辉夜姬,讲助须佐之男封印大蛇的播磨鹿氏祖上,讲天之岩户前翩翩起舞的天宇受卖命,或是妖,或是神,总之都是人世间传送千年的故事。
姐妹俩都听得津津有味,然而妹妹会牢牢记住,第二天去给其他同龄人像模像样地讲述,而她则该打架打架,该扑蝴蝶扑蝴蝶,若是问道目前前一日说的故事,她会抓耳挠腮许久,然后耸耸肩,道:“这些故事,我哪儿记得住?”
幼时的经历她大多都忘了,只觉得模模糊糊的海、风,还有常年不熄的阳光,而当年为什么离开播磨,她也忘了,只记得忽然有一天傍晚,母亲带着她和妹妹,跟在族群中央,慢慢地朝前走,时不时回头看看,她懵懵懂懂地也跟着回头,只看见还未夕阳下人们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那火光,比海平面最后一丝阳光还要刺眼。
后来,后来就是持续数年的长途跋涉。
族群自播磨启程,走过摄津,走过丹波,最后来到了平安京之外,而这些路途上,不乏成群结队前来剿伐他们的人类。原来在旅途闲暇之时,她还能跟着同龄的小鹿斗角玩儿,可到了平安京之外时,还活着的小鹿,就只有她和妹妹了。
在她们被山民们追得四处散逃时,她还问过妹妹,为什么族群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却宁愿被人类驱逐、被人类猎杀,也不会去伤害人类。
妹妹想了想,说:“应当是为了族群的荣誉吧?”
“荣誉?”
“祖上曾与须佐之男一同斩杀过八岐大蛇,为守护这份荣誉,所以决不能伤害人类。”
“我怎么不知道?”
妹妹笑了笑,说:“母亲每次讲了你回过身就忘,怎么会记得。”
“这么无聊的故事我当然不会记得。”她坐在地上,从袖子上扯下一块布来,一手抓过妹妹被山民的镰刀砍伤的手,动作细致地将手上那道伤口细细包扎,“你也知道,我从不记那些。”
“那姐姐以后会不会忘记我?”妹妹歪着头,笑着问。
“傻丫头。”她拍了拍妹妹的手,又用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和母亲最重要啦,我忘了什么都不会忘了你们的。”
后来播磨鹿氏在常年的剿伐中最终灭亡。
摄津国幽静闲适的六甲山,丹波山间片片绯红的染井吉野樱,纪伊国水声轰隆的那智瀑布,又是长达数十年的漫漫旅途,却只剩下了她一人。偶尔会想起跟妹妹的这番对话,想起妹妹跟母亲是最重要的人,自己不会忘记他们。
可是总觉得,自己还跟另外一个人说过这句话。
她一旦忘记,便很难再想起来。
直到某一冬季游历出云国时,偶然间经过一座隐匿于山间的小小神社。前一日方下过大雪,而这一日阳光便拨开了厚厚的云层,洒在漫山皑皑之上,泛出道道金光。融化的雪渗入泥土,露出石阶上墨绿的髯苔,也将神社鸟居陈旧的朱漆洗得鲜艳分明。
就像是被拨开的云层一般,她混沌一片的记忆之中,终于出现了一个高挑而清冷的身影,他环抱着双手,站在神社鸟居之下,身侧缠着红色的龙,一如他身边的鸟居的朱漆一般,陈旧,泛着点点岁月所沾染的晦暗。
那是神。
那座神社所供奉着的神。
“我不会忘记你的。”
那时还年幼的她对着那个神道。
神的面容模糊一片,可是在她的记忆中,神没有怒,也没有小,只是看着站在鸟居石阶下尚还年少的鹿,道:“你还小。”
“你最重要啦,我忘了什么都不会忘了你的!”她捏着拳头,坚定地说。
重要的人?
除了母亲和妹妹,还有这么一个人吗?
后来,她离开出云,走访了甲斐、美作等地,除了打听侄子的消息之外,也造访过一些建于深山中的小神社,那个神在她记忆中的形象便越来越清晰。
一个主宰风的温柔的神,守护着一方人烟渐渐稀少的山林,以及尚还年少的她。
然而记忆越清晰,她却越感到恐惧,尽管已经记起来那座神社位于平安京近郊的信太森林,却始终不敢踏足那片地界,也不愿记起那位神明的名字。
直到这次大天狗的风从她颊边吹过,温柔地切断了她的发梢,她才记起来那个名字。
一目连。
鹿葵坐在自己栖息的榕树树枝上,一脚盘在身下,一脚在半空中晃晃悠悠。
她往铜制烟斗里填满了烟丝,右手轻轻晃动,食指指尖“噗”的一声,冒出了一小串火苗,她用指尖的火苗点燃了烟丝,烟丝明明灭灭,冒起了一股青色的烟,她先闭眼嗅了嗅烟味,然后抽了一口旱烟,烟从嘴角鼻腔之间冒出,将她整张脸氤氲其中。
“这二十斤旱烟丝受潮了?”她皱了皱眉,道。
站在树下的天邪鬼绿抖着声音道:“鹿老大,这真的不是我们的错,实在是最近潮得厉害,我们光顾了好几家卖旱烟丝的商贩家里,这家是最好的了。”
“啧。”鹿葵在树枝上将烟斗里的烟丝尽数敲掉,“受潮的烟丝味道真是让人难以忍受啊。”
她一把将烟杆□□腰间,正想打发天邪鬼绿离开时,又听见天邪鬼青的声音远远传来:“鹿老大鹿老大!”
她叹了口气,道:“又怎么了?”
天邪鬼青的声音夹杂这断断续续的喘息:“鹿老大,我、我在林子边上看见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