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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一日相见后,王霏每日都借三的名义派人来请华苓去,陪她说上半个时辰的话,又每次都给华苓准备一些养身子的吃用带走。华苓知道这些都是三给怀孕的王霏准备的,欲要推脱,王霏只说,“姐姐照料你几分算得了什么,倒要看谁敢说半句。小九收着罢,别全都拿去作人情了,叫我看着你这样清减,与剜我的心也没甚差别。”华苓只得收了。回回如此,在旁人眼里,便是右使大人格外爱重这个谢九娘,于是华苓在地下堂口中的地位又跳了一个台阶。
脖颈上的刺伤好全之后,华苓就到胡狼身边听用和学习,发现荆大苏升几人都开始向她示好,苏升还赠给她一盒不知从何而来的玫瑰香膏,说是市面上世家女郎最爱用的,华苓笑着收了,回头便给了伺候她的小丫头。
胡狼对华苓这个小女徒弟很是爱重。在胡狼手上掌握着一个小的藏书室,里面存有黎族自建立以来,葺貌堂中人所尝试过的所有手术技法、所有材料的资料,甚至详细到某某日月时辰,所使用的人的姓名、籍贯、相貌特征、身体状况等。华苓很早就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但直到此时,胡狼才将这个小藏书室向华苓开放了,给了她一把铜钥匙,叮嘱华苓平日无事时,多多到里面翻看前人的医疗记载,学习前人在动手术时的种种技巧。只是也叮嘱了华苓,藏书室里的内容只能翻看不能带出,若有发现华苓违反规矩,定然严惩云云。
华苓自然是认真应了,这样的机会她是求之不得。其后几乎整日地泡在那藏书室中,只需两日,就大致将里头所有的记录都浏览了一回。她也越看越心惊、越看越了然,依靠这些记录,慢慢勾勒出了这个所谓的黎族由小到大发育的脉络。
藏书室中最早的记录在距今六十来年以前,黎族真正存在的历史不会比这个时间长太多。最早的记录只有几份,此后年年略有增长,但一直不多。直至二十年前,葺貌堂所经手的材料才骤然多了起来,所记载的出身也多样化了,这个家族好似忽然变得财大气粗起来。葺貌堂这样的名称,也是到此时的记录才出现的。联想到三的出身,华苓猜想,当时黎族大约已经和新罗国的势力搭上了线,得到新罗人源源不断的支持,已经一心准备好要在大丹这棵大树的树根下掘坑做窝了。
借助新罗人的支持发育二十年,到如今,新罗灭了,而黎族不再需要扶持,它的手都长进皇宫之中了,真真厉害得很。
葺貌堂只是黎族的一个分支,藏书室中的记录也只和修容手术有关,但从中并不难找到黎族其他四个分支的痕迹。负责训练人手的正力堂,负责打理钱财资产的金华堂,负责情报沟通的春媵堂,还有,负责为族里补充新鲜血液的芽堂。葺貌堂所传承的修容改貌之术是黎族的根本,黎族人也显然非常依赖于这种手段,只有修改过容貌、将自己的背景和前半生的牵系与天生的相貌一并抛弃、不再被任何人认识的人,在黎族之中才能真正得到信任和重用,爬上高位,比如宫中那位夫人,比如爬上了右使之位的三。
最早定下这种规矩的人,对人心世故之了解,控制人的手段之精到毒辣,直是让华苓心惊不已,便是时隔数十年,也让她脊背发寒。脸容对一个人的意义之重要不必多说,一个人的脸面都被改变了,即使他回到最熟悉的亲人身边,又有谁能认出他来呢,又有谁还敢再去相认呢,到头来,大多数人就只有依附于黎族,听从黎族调遣安排,换取奖励活下去一条路可走。
华苓轻轻放下了手上最后一本记录,手扶着粗糙的铁铸书架子沉思。这些资料极有价值!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她能从这里区别出黎族在大丹埋下的所有暗桩眼线来。只是,如今她依然要夹着尾巴做人,连外头的一点消息也不敢大肆查探,以免惹人疑心。如果要将这些信息送出去,恐怕还是要寻机到地面上去。如今她能做的,就是尽量靠自己近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能记下多少信息就记多少。
“苓娘,苓娘,也莫要太过用功了。”胡狼提着一盏圆罩子的琉璃灯,从藏书室外探进了半个头来,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上尽是关爱的笑容,语气温和道:“师父晓得你最是乖巧的,心中有一个疑问就恨不得立时解决,但长命功夫长命做,歇一歇罢。”
“师父。我看完了,也寻到了答案。”
“是吗,这般快就寻到答案了?快与我说说!我就知道你这孩子聪明得很,以后你这一双手,是定要超越我的。”胡狼欢喜地招手道。
华苓提起琉璃灯快步迎上去,笑嘻嘻地道:“嘿嘿,师父昨日不是才说,我这双手,天生就是要来持柳叶刀的?我看现在就超过你了。”
“没大没小!”胡狼佯怒,瞪了华苓一眼说道:“夸你一二句就如此得意忘形,叫我以后如何敢把大事交予你。”
“师父我错了,其实小的就是晓得师父疼爱呢,才敢这样猖狂。”华苓拉扯着胡狼的袖子,歪着头凑到他跟前讨好地笑。这一个笑容又稚气又甜美,又干净又单纯。
胡狼这一辈子对着的不是些唯唯诺诺的族人,就是些被喂好了méng_hàn_yào、绑到手术台上来的人,临老了才得了这么个讨人喜欢的小徒弟,心里怎能不爱。于是对华苓是一日比一日好,这一回也是,佯怒责备华苓一句,心里倒还担心华苓觉得委屈了。
胡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