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死而复生,特别是还忘记了过去的人而言,他不知从何而来,向何处去,感觉自己仿佛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甚至感觉不到自己。他觉得茫然无措,既无法思考,也不去向往,更没有梦想。这种一片空白的状态,也许是元贞的烦恼,或许也是他的幸运。但他可能此刻还没有意识到,当一个人行将就木,回想自己这一生,追问自己什么时候最快乐,他一定会知道,最快乐的时候,是既不思考,也不向往,更没有梦想的时候。
一个人开始思考,世界就会变得复杂;一个人开始向往,就会慢慢在yù_wàng中沦陷;一个人开始梦想,就开始无意识地脱离实际变得虚浮。至此以后,你不得不开始树立一个最强大的敌人。他就是你自己。你和他短兵相接,你和他亲密无间,你和他争执不休,你和他同舟共济。他攻击你,他安慰你,他抱怨你,他诱惑你,终此一生,你都只能靠自己打败他,或者是失败,甚至不知不觉间被他所取代。当你会思考,能向往,有梦想,你就得要做好时刻战斗的准备。
无论是否有准备好,元贞带着一片残破的记忆突然出现在净魂殿废墟。除了所有的关于妻子的记忆,以及那些疯狂暴虐的日子,他的幸运在于,他并没有忘记人之所以为人的常识,以及二十几年来累积的知识和技能,甚至这些知识和技能大多数变成了本能,功力还略有进境。
元贞所在的净魂殿正对存心楼。远远望去,存心楼残破不堪。与不受岁月影响的思旧塔相比,存心楼才是在天地法则中一路披荆斩棘,踏着时间长河走来的猛士,虽已垂暮,却仍然气魄摄人。斑驳而高耸的楼身有许多巨大的破洞,能够通过这些洞口望见里面一片焦黑的厅堂和盘旋而上的楼梯,甚至能够透过有的破洞望见对面的知世殿。整座存心楼笼罩在一层无形燃烧的火焰之中,内中种种扭曲使得从外部望去犹如群魔乱舞。
在离地三尺之上,元贞右脚凌空,左脚虚提,双手结印,双目紧闭,浓黑的头发尽皆倒竖起来仿佛正在燃烧的黑色火焰。在安抚了印堂中那条翻腾不休的石龙之后,他缓缓落地,一睁眼便见眼前一麻衣老者手捧一方木盒静静站在面前。老者身后站着一个全身绑着灰白色麻布的木乃伊,仿佛位于一个独立之空间,任凭周遭如何变幻,它就是纹丝不动。
老者见元贞醒来,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稳稳当当地托着木盒上前两步:
“五年了。现在,好好拿着吧。”
“哦?我们认识?”
“岂止认识!”
“抱歉,我忘记了一些事情。”
“会想起来的。”
“难道你不想提醒我一下?”
“如果可能,我更想杀了你。”
老者话音刚落,后退一步,空气微微往内一缩,人就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那具一动不动的木乃伊,以及漂浮在半空的木盒。
“哎,谁给的!?”
周遭薄薄的灰白色雾气仿佛因元贞提高了音量而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四散逃逸,他这才发现在净魂殿废墟之外还站着许多人。有的三五成群,有的独身孤影,就是没有一人说话。
待到薄雾消失,看着眼前愈发清晰的宏伟大殿环伺在侧,远处鳞次栉比层层展开的各色建筑混合着暖黄色的阳光,蔓延至天际,远处知世殿前广场上隐约传来的鼎沸人声,潮水一般的各种世俗气息,仿佛春风一样迎面扑来,又犹如无声润物的细雨开始滋润元贞焦枯的心田。他忍不住迎着阳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真美啊!”
“谢谢姐夫!嘻嘻。”这声音如银铃微动,如环佩轻击,如清泉淙淙,听者无不觉沁人心脾,却也令数人勃然变色。
“哈哈哈,元兄弟好眼色!难怪我妹妹这么喜欢你!”这个形容黝黑,面貌粗狂的大汉声如雷鸣,酱紫色的长袍胡乱挂在身上显得极不合体。 他一开口说话,除了少数几人,多数人都立刻闭口不言,甚至不自觉地远离了几步。
“放肆!元贞,你杀了净魂使居然还敢出现在这里?”脸色骤变之人连话语出口,也是如携疾风骤雨。
“哦?我们认识?”
“哼,当然认识。”
“抱歉,我忘记了一些事情。”
“你少给我装傻!哪怕今天净魂殿的人没有来,你也逍遥不了几时了。”
饮食男女,人之本能。当人活的太过优渥,甚至仅凭本能就能逍遥自在,就会忘记思考和判断,他的世界就会变得理所应当,或者自以为是。这个跳出来指责元贞,看起来弱不禁风,衣着华丽的公子哥显然看起来也是一个习惯被本能驱策的人物,那女子已然使得他本能得想要展示自己属于雄性的羽毛。神工殿使徒的身份让他的衣着看起来非常得体,本任神工殿主使是他的父亲,这个身份也让他有资格在此时站在此处。只是,身份或许可以给自己带来狐假虎威式虚假的满足,却并不足以令他人产生足够的尊重。所以他的话并没有几个人当真。
“干你屁事?”身着紫衣这条昂藏大汉本就声如洪钟,此刻发起怒来,更如惊蛰响雷,震撼周遭。神工殿使徒只觉得头晕目眩,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裴涵阳。今天元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得给大家一个交代。当初可是你们觉元殿抢着要把元贞送去镇狱殿的。”这个声音字正腔圆,如金玉相击,听之如利剑断水,闻之如寒霜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