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林春梦见自己变小了,小的只有三岁,生母小钱氏躺在榻上满头虚汗,昏昏欲睡,那些婢女婆子的脸一个赛一个的凝重,一盆盆的血水往外“哗哗”倒,而后,祖母钱氏推门而入,红着眼对小钱氏道:“淑君,阿娘的好侄女,你有什么遗愿就说吧!”
小钱氏有气无力的虚握住钱氏的手开口,道:“阿娘,我自幼父母双亡,多亏姑母您收养,我不久于世,待我死后,让郎君尽快娶了惜月,她心慈,不会亏了大娘子,也请您善待大娘子与大郎,这双儿女……我……舍不得。”
生母小钱氏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没了。
钱氏向来骄傲挺直的肩膀突然垮了,不由老泪纵横,恸哭不止,两鬓霎时多出了几缕白发,哭喊道:“淑君呐,都是姑母害了你啊!”
谢林春不知钱氏这话之意,扑通一声跪下,只想伸手去握紧那只落下的手,却眼睁睁看它落下。
忽然,四周锦屋绣榻迅速拆落,殒没的小钱氏,恸哭的钱氏,都碎裂成数块,交替结合,构架成破败的柴房,她看见自己躺在柴房,身下血流如注,她伸着手去拍柴扉,门上皆是她血红的手印,门外寂静无人,她不停的哭求,求她们救救她,救救她腹中骨肉,她的孩儿,她也舍不得,舍不得就这么没有了。
可是没有人救她,没有人,她等了很久,久到昏了过去,直到阳光再次投射进来,她以为她有救了,却发现又入了更大的火坑,那群突国兵士色眯眯的瞧着她,越靠越近……
初秋与夏末交替时,虽然闷热,但青檀拿着团扇轻柔地在侧为谢林春扇风,一阵困意袭来,她撇过头微微打了哈欠,双眼毫不掩饰疲惫。
谢林春原睡得好好的,突然惊叫起身。
青檀赶忙轻柔的抚摸着谢林春后背,惊觉掌心湿漉得能滴出水来,便知谢林春做了恶梦,忙抱着她安慰道:“大娘子不怕,有婢子护着您,妖魔鬼怪不敢靠近您!”
惊慌下的谢林春根本没听进青檀的话,胡乱点头,大口的喘着粗气,慌乱的看着周遭,锦帐香衾,对,她在谢府,在家,她不怕,她一点也不怕。
谢林春在青檀的安抚下,渐渐稳住心神,忽然记起昨日夜里,继母韦氏心腹的拢霜来告诉她,今日午时父亲从都护府下值回来要全府娘子郎君一个个考他们课业,前世因不爱读书,只知胡闹,因此没少挨跪,最常听见的就是祖母对父亲的责骂,父亲无奈的叹息。
你一点不像你的生母,不是你生母肚子里出来的反倒更像,这是父亲最常说的话。
谢林春前世听每每听这话,仅是执拗的斜瞪着父亲,只觉得他偏爱挽春,不喜爱她,因为韦氏占了母亲的位置,都是韦氏挑拨的,都是韦氏这个爱嚼舌根的贱人。
现在才明白原来不是挽春像母亲,是像韦氏,因母亲与韦氏脾性才情太像了,所以才会给人错觉,真不愧是金兰手帕,近朱者赤。
而后直至谢林春经历俗事,明白风花雪月是骗人的,方知父亲对自己有多爱重。
谢林春今生不想看父亲对她失望的脸,她下榻坐在矮案前,打开帛书,再做昨夜奋战最后的温习。
青檀跪坐在谢林春身侧,眉眼都止不住笑意,手上的团扇依旧轻柔的扇着,细细的瞧着谢林春,她的大娘子终于开窍了,知道女儿家识文断字,通晓道理有多重要。
青檀瞧谢林春懂事了,有些忘乎所以,笑着起身道:“大娘子,这天热,婢子去给您拿些解暑之饮,您等着。”
谢林春刚想说不用,人早已远去,真是人高连这步子跨的也大。
这青檀是拢霜的亲妹,性子沉稳,奈何前世跟着她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先是因她是韦氏给她的人,不喜爱她,而后她跟着她离开谢府后,为了不让婆母虐待自己,吃了好些苦,遭了好些罪,最后因为口角,青檀挺身维护,婆母怕节外生枝,故意生生打死了她。
她青檀一生忠心伺主,却落得这么个下场,面对前世的自己,谢林春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身边对她好的,没一个好下场。
不久,青檀端着冰镇梅汁,一些精致的小点进来,坐在她身侧,盘盏声清脆,青檀将小食利落的摆在案上,如葡萄似的双眸热切地瞧着谢林春,像是在招手诱惑她似的。
谢林春不想浇息青檀的热情,示意的吃了些,夸赞了几句,又低头继续温书。
“大娘子,昨日不识的字,今日可还记得?”青檀问道
谢林春重重点头,回到幼时,是稚童记性最好学的最快的阶段。
谢林春前世贪玩的很,只识得寥寥数字,离开谢府则都在伺候婆母郎君,并未让自己多看书,能让她记起的课业几乎为零,一切都要从头再来。
重头再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谢林春知道青檀会识文断字,这本事是跟着其姐拢霜学的,拢霜又是韦氏教的,韦氏的父亲曾是教书先生,当初谢家未发家前,是父亲谢奉之在村中私塾老师,韦氏耳濡目染也跟着学了许多。
谢林春幼时觉得青檀正如云雀所言,是来自己身侧监视她捏她错处给韦氏报信的,现在想来,前世除了憎恨韦氏占了生母的位置,冷落青檀,似乎没做过任何对自己对谢家多有裨益之事,直到昨夜青檀一遍遍不厌其烦的教导,就发现其实韦氏将青檀给她,是良苦用心。
细香转瞬即逝,留下碎小的香灰,谢林春看着时候也不早了,卷起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