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客栈膳房内摆下八桌宴席,众士子陆续入座,六十余人坐了七桌,卓轩与陈珏则在离众人稍远的一张小膳案边就座。
柯潜找来两个盘子一个碗,打了饭菜,先去给妹妹送晚膳,临行时冲卓轩礼道:“多谢贤弟。”
众士子如受了感染似的,纷纷起身向卓轩致谢。
“多谢卓公子。”
陈珏身子一软,整个人都差点伏在案上了,侧目盯着卓轩道:“嘿,兄弟,是我掏的银子啊。”
卓轩赶紧拱手冲众人解释道:“今晚是这位陈公子请客,诸位莫误会。”
众人只听说卓轩是柯潜新结交的好友,却不知陈珏其人,听了卓轩的解释,觉得不可思议,纷纷以奇怪的眼神打量陈珏,却不言语。
一名士子打破难堪的沉默,疑惑的道:“我等与他非亲非故,他为何要破费?”
“他家里有矿······”
话都到嘴边了,卓轩临时换了词:“诸位都是饱学之士,而这位陈兄一向礼敬有学问的士子,故有此举。”
对这番说辞,众人明显不愿买账,有的悄悄议论起来,有的干脆旁若无人的吃菜喝酒,全当陈珏如空气一般存在。
方才那名发问的士子皱眉想了半天,末了冲卓轩礼道:“多谢卓公子。”
我日,又来了,明明是我掏的银子好不好!
陈珏郁闷的一仰脖子,咕噜一声灌下一杯酒,将杯子往案上一拍,气恼的道:“一帮书呆子!”
卓轩笑道:“嘿嘿嘿······做人要有点气量,这也难怪,他们不认识你,一回生二回熟嘛,等会试结束后,你再宴请他们一次,大家也就成了朋友。”
“还有下一次?”陈珏气呼呼的低声哼道:“眼下我就想掀桌子!”
“好好好,今日这顿晚膳我领你的情还不行么?”
“哪还差不多。”
陈珏斟上酒,与卓轩碰杯。
卓轩扭头打量席间形形色色的士子,觉得他们也怪可怜的。
身处这个时代,读书非常枯燥,没有任何娱乐活动,而且连个学妹都找不到,终日寒窗苦读,什么事也不做,读到二十岁就已经把人折磨得够呛。
可二十岁能够中举就不错了,接下来还得继续读,读到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会是什么光景?卓轩下意识的想起了范进。
除了读书做官,这些人什么都不会。
更惨的是,他们参加科考可比现代高中生参加高考难多了,什么填空题、选择题、问答题等等,这些都没有,考试全是作文。
明代会试题型与乡试完全一样,都是连考三场,第一场考四书义三道,三道题都是从四书中拿出一段话,由考生作文,虽然八股文是成化年间固定下来的科考作文形式,景泰年间或对或散,不强求考生写骈文,但骈文读起来朗朗上口,容易受到考官、同考官的青睐,所以,此时的考生更喜欢写八股文。
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每一部分都非常讲究,别的不说,就说破题,用两句话高度概括题旨,而且要用圣人的语气措辞,不能自由的遣词造句,非常难,其难度远非现代高考作文可比。
第二场试论一道、诏诰表内科一道、判语五条,以写作应用文为主。
第三场考经史实务策五道,又是五篇八股文。
可以说,能够在会试中脱颖而出的贡士,都是除了朝中饱学之士外,天底下写文章写得最好的人,日后每个人都会留下自己的文集,个个都能成为大文豪,做官根本不用秘书代为拟稿,也没人有资格给他们拟稿。
然而,他们不谙人情世故,什么实事也做不了,缺乏观察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一朝为官,面对纷繁的实务,读的那些圣贤书派不上用场,于是,他们需要师爷、幕僚辅助他们处理日常事务。
而师爷、幕僚都是些精于世故的油滑之人,很容易将节奏带偏,使得一个又一个饱学之士最终落入陈腐的官场套路。
不落入套路难以做官,而一旦落入套路,就会渐渐背弃当初饱读圣贤书时“修齐治平”的初衷。
柯潜回到膳房,没去同乡桌上就座,而是坐到卓轩身边。
“卓贤弟,明早我去礼部贡院参考,临行前给店家打声招呼,你可以随时札记。”
“多谢兄台。”
忽然,那边席间骚动起来。
这家客栈入住的士子不是福建籍就是江西籍的,两省学子聚在一起,暗中较着劲,席间话一多,就发生了争执。
“穷山恶水出刁民,正统年间福建的邓茂七煽动佃农造反,直杀得人头滚滚,赤地千里,哼,福建人头上天生长有反骨!”
“江西才是匪窝!福建的叛民大多是从江西跑过去的,而且,江西本地常有匪患,这几年多名匪首被押赴京师问斩,哼,江西自古就是匪巢!”
“你信口雌黄!”
“你胡说八道!”
两省学子分成两班,人数大体相当,一时间壁垒分明,吵得不可开交。
饱学之士吵架,实在是有辱斯文,卓轩目睹这一幕,顿觉得文人相轻的传说还是极有道理的,文人对谁都可以斯文,就是对同类有种发自骨子里的不服,吵起架来,不像泼妇骂街那样脏话连篇,却也声嘶力竭,瞬间变成犟驴,九头牛也拉不回。
一名江西籍的学子急了,斜视柯潜喷道:“莆田出骗子!”
我又没招惹你!柯潜过于忠厚,心中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