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峻,司琴已经空了。”笑够了,方晴恢复本色,忧心忡忡地说。
丁峻敏锐地意识到,那个“空”字代表的是什么意思。换句话说,司琴是被利用的,一旦其利用价值为零,就立刻被抛弃,如一袋扔到路边的生活垃圾一样。那种结局,悲惨之极,剩余的人生,已经生不如死。
他停下脚步,轻轻叹气:“我明白,托林寺之战,已经结束了。在这场战斗中,谁也没有捞到好处,反而损兵折将,大伤元气。”
“不,有胜利者,就是把你摆了一道的雪晚。”方晴毫不客气地点明。
丁峻苦笑,他不得不承认,方晴的言辞真是犀利之极。
他试着辩驳:“方晴,我到托林寺来,是要将骨灰坛交付到家属手中。现在,这个任务完成了,很多江湖纷争,不过是风起于青萍之末,而非我的本心本意。对于托林寺,我是过客,不是归人。”
方晴长叹:“你没有说实话,这里只有我们两人,还需要掩饰什么吗?你刚才一直向十六金刚舞女那边张望,眼神恍惚,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的确,丁峻站在这个十字路口上,脑子里隐隐约约觉得下一步向哪里走是个很重要的选择。既然司琴已“空”,去看不看她,又有什么意义呢?时间宝贵,他更愿意将有限的时间投入到最要紧的研究中去。
他点点头:“是,我想去那边看看。”
方晴洒脱地转身,改变方向,指着十六金刚舞女那边:“走吧,去那边。”
夕阳余晖,照着那些残缺不全的壁画,它们不但要抵御岁月侵袭,更要与人为的破坏抗衡,顽强地保持着本来面目。看到它们,丁峻便想到滚滚洪流一般的历史变革中,文明艺术被肆意摧残的惨烈场景。
方晴慢慢介绍:“我查过资料,由托林寺的壁画风格看,吐蕃王朝时期的宫廷绘画、舞蹈、礼仪文化也被古格王朝所继承。吐蕃松赞干布时期曾有过著名的十六女舞蹈壁画,藏史《西藏王统记》曾这样形容——‘盛装打扮手持鲜花,十六位美丽可爱的姑娘,高歌欢舞把人陶醉。’藏语中,这种舞蹈被称为‘谐玛’,即‘女子的歌舞’之意。在我们眼前的十六金刚舞女,很有可能是吐蕃时期十六女舞蹈的传承与延续……”
丁峻默默听着,视线从壁画上一一掠过。在他的潜意识中,壁画中藏着某种秘密,必须要细心地一点一滴找出来。可是,他看见壁画中的女子,不由自主地便想到不食人间烟火般的雪晚。
“你又分心了?”方晴问。
丁峻摇头:“我在想,很久以前留下这些壁画的人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古格王朝创造了历史,又从历史中倏忽引退,留下了那么多不解之谜。雪晚从哪里来?她的部族使用的杀人符号又起源于何处?藏着什么秘密……方晴,站在这里,我觉得自己对托林寺、古格王朝、八方云集的江湖人物一无所知。神秘的藏地如星河般璀璨,但我却无法攫取千万星子中的一颗,无法得其门而入,更找不到登堂入室的突破口。这种深重的挫败感,是我从前的人生历程中从未有过的。”
他在石阶上坐下,遥对壁画,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十六金刚舞女图气势轩昂,舞姿各异,即使在如此残破的状况下,那些女子或举手过顶、或合掌胸前的动作仍然显现出十足的妖冶美艳来,充满了无法言传、只能意会的诱惑。就在丁峻的视野正中,一名神态娇美的舞女充分展示着她的细腰丰乳,脚下拖曳着长裙,赤足而舞……
渐渐的,丁峻觉得自己仿佛溺水的人,身体下陷,精神绝望,战斗力正在被一层层瓦解。他是受过严格军事训练的铁血战士,从前只知道奋力向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从未产生过厌战、忧惧的负面情绪。这一次,或许是连番挫败,才使他失去了动力。
“丁峻,你说得对,每个到西藏来的人,都会有同样的感觉。这座高原上的一切,都仿佛是‘人定胜天’的反面解释。外来的人,越想征服这高原,便越觉得力不从心。反而是本地藏民,敬畏天地,敬畏山水,却过得安稳平静。在托林寺待了这么久,我的性格已经磨砺平了,学会了用敬畏的眼光审视藏地的一切。想想看,四面八方的藏民向着心目中无比尊贵的寺庙与神佛进发,跋山涉水,千里转徙,只为了看一眼,拜一次,拨一轮转经筒,然后心满意足而归。他们向上天索取极少,因而快乐无忧……到藏地来,就要学会藏民们的思维方式,不是吗?”方晴说。
两人面对面坐着,中间似乎有着某种隔膜,思想始终碰触不到一起去。
“我刚刚说过,到藏地来,是为了送那只骨灰坛。你呢?你为什么千里迢迢到这里来?并且安于沉闷单调的寺庙生活?”丁峻反问。
“你以为呢?”方晴亦反问。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传下来的每句民谚,都有它的道理,不是吗?”丁峻悠悠地说。
方晴一笑:“也许吧,只是我好像记得《史记?陈涉世家》中有这么一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有些人,总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岂非可笑之极?”
这样的回答,无疑是在笑丁峻看错了她。
暮色渐浓,壁画渐渐隐没,只剩模糊的轮廓。
丁峻明白,此刻抽身离开托林寺,也许就是跳出战团、洁身自好的最佳时机。只是,那么多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