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竟陵泽返回,熊荆带着芈玹与熊胜直接进路门至正寝,阍者寺人全是笑脸相迎。大王为什么要绝婚,全楚国都知道,婚期虽然未定,可他们已将芈玹当作王后看待、将熊胜当嫡长子看待。抱着儿子、带着妻子的熊荆正在登阶,便看到赵妃的侍从从阶上探出了脑袋,他不免有些迟疑,可迟疑仅仅一刻,之后便大踏步往上走去。
“母后。”赵妃果然在西章,见熊荆抱着孙子,不由分说一把就把孙子抢了过去。芈玹半句‘见过太后’含在嘴里,见赵妃抢过孩子,再也说不下去了。
“退下吧。”赵妃挥退寺人宫女,她怀里的熊胜咿咿呀呀,仰头去看抱自己的人是谁。
“大王国事繁多,今日玹女公子也在,便将诸事一一细说。”诸人退下后,赵妃正色说话。这段时间母子俩捉迷藏一样少有相见。现在熊荆下定决心要把自己与芈玹的婚事确定,准备明后日与赵妃商议,没想今天就遇上了。
“孩儿谨闻母后教诲。”熊荆看着赵妃,恭恭敬敬、最少表面上恭恭敬敬的顿首,芈玹只盯着自己的孩子,心不在焉的跟着熊荆揖礼。
“你要娶玹女公子为王后,”赵妃扫了芈玹一眼,带着十二分不情愿:“可。然此事须三书六礼,不然,国人如何信服新王后?”
“母后……”熊荆诧异的看着赵妃,芈玹也很诧异,两人都以为赵妃不会答应。
“胜儿已近一岁,尚未归宗认祖,焉能如此!”赵妃对孙子是疼爱的,每个月都有东西赏赐到城南小邑,熊胜似乎也不惧怕这个奶奶,咿呀咿呀的看着她笑。
“然,驿馆那些公主毕竟是你的妻妾,入过我熊氏宗庙,你真愿意她们日后嫁于他人?又或被秦人掳去,死于兵戈之下?”赵妃继续说道。“母后所求,乃是你娶玹女公子为王后,彼等当为夫人、为媵妾……”
赵妃说出自己的要求,这也是太傅、重臣们商议后的结果。大王绝妻看似不智,但天下大势已然逆转,不论大王绝妻与否,诸侯都会背楚而亲秦。既然木已成舟,以当今这时局,大王又常常亲上战阵,楚国应该早立太子为妙。以芈玹为王后,其余公主为夫人,除赵国公主,诸女地位不变,也算缓和了与各国的关系。
“孩儿不愿再娶夫人。”熊荆讪笑,表明自己的态度。
“为何……”清楚自己提出的要求很低,没想儿子还是不答应。赵妃深吸口气,将怀里的熊胜交给左右,这才道:“为何不再娶夫人?!天子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
“母后,那是周礼。以楚人之俗,只有一妻,余者皆为妾。楚人之妾,等同牛马。以诸国公主为牛马,轻彼等也。”熊荆话说的无可奈何,他知道这又是那几个太傅鼓捣出来的。
“为何不行周礼?”赵妃生气了,目光转到芈玹身上,恨恨的看。
“楚人可行周礼,亦可不行周礼,而行楚礼。”熊荆道。“先君庄王以前,楚人依旧行楚礼。楚人乃炎帝火师祝融之后,乃夏人,非周人。”
“夏人?”赵妃闻言有些失神。夏是一个比商还古老的称谓,古老的几乎让人遗忘。
“太傅欲行周礼,乃欲以周礼治楚宫、治楚国。‘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是以孔子曰:‘我从周!’”熊荆第一次明确告知赵妃自己与太傅存在路线分歧,也是第一次明确告知身后的芈玹。“然,郁郁乎何用?鲁师能战否?东地甲士,以鲁地战力最差,宋地次之;昔日中山国重儒士而轻将卒,旋即被赵国所灭。
而所谓周礼,乃孔子见诸侯礼崩乐坏,集诸侯所行之俗增减之,名之曰周礼。此周礼为西周之礼否?非也,此周礼并非西周之礼。凡有不合儒家要义者,皆不采,凡不合郁郁乎者,皆删减。儒家之弊病,皆由此来。
天下万物,本就有勇武、有凶残,本就无礼仪、无仁孝。儒家强加之,择其合者而记之,不合者而不记,使人以为天下万物本无勇武、凶残,本有礼仪、仁孝,此弥天之谬也!”熊荆痛斥周礼所含的谬误,这就像某些人以为散个步、唱首歌就能改朝换代,以为套上一件舶来的衣服转个圈就能变成灯塔国。
熊荆痛斥,在他的位置上,无时不刻不看到权力的争斗和苟合,无时不刻不看到人性的贪婪与疯狂。赵妃对儿子的话却感到骇然,她是生于邯郸的公主,她虽然也看到如此种种,却总是认为这不是人本有的东西,礼义廉耻、仁孝信义才是人的原本。
她收回自己瞪着芈玹的目光,开始审视儿子,道:“不行周礼,无礼仪仁孝,仍是人否?”
“孩儿所见之人越多,便越是亲近犬。”熊荆叹息。“以今日之周礼治国,只会有满口仁孝道德、手不能缚鸡之人,孩儿宁愿我楚人皆成一犬……”
“放肆!”赵妃猛站起,面色变得极度可怕。不愿做人宁为一犬之言先君武灵王也曾说过,那是他嘲笑儒家的言辞,而围困沙丘宫的公子成则是一名地道的儒者。
沙丘之变的实质是什么?沙丘之变的实质就是抗拒周化的先君武灵王晋阳代郡集团与坚持周化的公子成邯郸集团之间的路线冲突!现在儿子也走上了先君武灵王那条路,不管是出于立场还是出于慈爱,她都禁止儿子走上这条不归路。
“天下将倾,楚国将亡,大王却言不需礼仪仁孝,不愿为人,宁愿楚人皆成一犬?!”赵妃微微发怔后才开始说话,“大王不